在生活里泅渡

精选 / SELECTED 二零二五年七月

天色渐暗,窗外灰云低垂,仿佛压着整座城市微微喘不过气。我坐在桌前,摊开的纸页上字迹歪斜,竟如我此刻的心绪。那墨痕在纸上洇开,像无数难以收拾的、无声的叹息——时光啊,它既不呼啸,也不停留,只是静默地、执拗地,将一些东西揉皱了,捻细了,最终磨成了尘埃,又悄然沉落在我们身体里。

总有些时刻,一种莫名的滞重感无声地漫上来,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,裹住了手脚。这滞重并非来自某件具体物事,而仿佛源于无形岁月的沉淀。我的身体,有时竟像一张被风反复揉皱又勉强展开的纸,每一次细微动作,都发出内部纤维几近断裂的呻吟。原来,光阴的灰烬,竟这般沉重,日复一日积存于血肉深处,无声无息地,重若千钧。

窗外的风,也从未停歇。它拍打着玻璃,如同某种执拗的叩问,又似命运在耳畔低回的、永无休止的絮语。那声音不锐利,却异常清晰,固执地穿透一切屏障,在神经末梢上反复敲打。这风,它吹得透单薄的衣衫,吹得透窗棂的缝隙,却始终吹不散心底那片沉郁的云翳。它只是徒劳地掠过皮肤表面,而体内淤积的疲惫,早已凝成了某种无法被气流带走的固体。

手指间,有时会无意识地夹着一支燃着的烟。看那一点微弱的红在昏暗里明灭,升起一缕纤细的烟,袅袅消散于空气。那烟是无声的,却仿佛代替了喉咙里千回百转、最终咽下的所有字句。它升腾,幻化,然后归于无形,如同许多未及出口便被碾碎的心事,在空气里留下若有似无的、苦涩的余味。

我时常盯着桌沿,目光停驻在那条笔直而冰冷的边缘。桌面上堆叠的纸张、杯盏的倒影、还有那些被遗忘的光斑,仿佛都成了命运浪涛在个人小舟舷边激起的碎沫——它们拍打着,碎语着,是提醒,也是催促。生活之海如此浩瀚,我们的小舟何其微渺?然而浪花不息,催促便不止。每一次微小的拍击,都叠加着一种无形的压力,提醒着人必须时刻端坐,挺直那早已渴望松懈的脊梁。

于是,我便在这样的风涛中继续着那场庞大的周旋。与庞杂的事务周旋,与莫测的人心周旋,更与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无法彻底驯服的潮汐周旋。这周旋没有刀光剑影,却耗尽了心神;没有旌旗招展,却磨损着灵魂的棱角。它是一场旷日持久的角力,在无声处进行,胜负不彰,但疲惫感却如同涨潮的海水,缓慢而无可阻挡地,淹没了意识的滩涂。

这漫长的角力之中,一些微小之物却仿佛成了暗夜里的航标灯。比如手边茶杯里袅袅升起的热气,在冷冽的空气中画出短暂而温柔的弧线。比如窗台上一小片被遗忘的绿意,它在无人关注的角落里,竟也倔强地活着,伸展着薄薄的叶片承接偶尔漏下的天光。这些微小的存在,它们不宣告什么,只是静静地在那里,像无声的锚点,在巨大的浮沉里,提供了一丝微不足道却真实的维系。

时光的尘埃终将覆盖一切,而无声的烟仍会升起。当那支烟终于燃尽,灰烬无声跌落,如同一个微小的休止符,在命运冗长的乐章里,标记出一刻的沉寂。

在这样短暂的停顿之后,我终究还是重新直起腰身,将那一点残存的暖意,或是那片微不足道的绿意,悄然收进心底。

生活的洪流,它不会为谁而止息片刻。那些无形的浪涛,依旧会不知疲倦地拍打过来,带着它永恒的碎语。而我能做的,不过是深深吸一口气,将目光重新投向面前那条似乎永无尽头的航线。没有人能真正卸下这身沉积的岁月,如同无人能阻止海风带走那缕轻烟。然而就在这亘古的、无声的磨损与前行之中,我学会背负着自身全部的过往与此刻的倦意,继续在浩渺的存在之海上航行——以身躯为舟,以沉默为帆,载着那些无法言说的重与轻,驶向各自尚未被晨光照亮的彼岸。

是的,生命从未许诺轻盈。它只是给予我们风浪、航程,和一颗在风暴间隙里依然能感知一片绿意的、沉默的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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