烟雨是江南的魂魄,橹声是水乡的韵脚。总有些地方,一经别离,便化作心尖上缠绵的旧梦。江南于我,便是如此——那湿漉漉的青石板,氤氲的茶香,檐角滴答的时光,还有那个静默如瓷青水墨的身影,早已不是记忆的片段,而是沉入血脉的呼吸与回响。每每闭目,魂灵便不由自主地溯着水痕墨迹,重返那片迷蒙,只为轻触那方水土凝结的、半卷未写完的诗稿。
纯音乐 : 梦回江南 ; 创作者 : 刘宗胜
梦入江南烟水路,行尽江南,不与离人遇
——晏几道
江南,是睡醒后轻轻萦绕的梦,是醒来后依然不肯散尽的薄雾,迷离恍惚,浸染着水意,渗入骨髓深处。梦里的江南,轻盈得如同水面的浮萍,漂摇不定,又似烟波里的橹声,摇动着轻雾,缠绵地回荡在耳际。
江南的街巷,青石板路蜿蜒铺展,如打翻的砚台泼洒下的墨痕,深浓而斑驳。雨丝斜斜落下,是绣娘手中连绵的银线,无声地缝补着苍古的街巷。雨滴滑落屋檐,坠入石板缝隙,似乎不是落在地上,而是渗进往事的肌理里去了。雨巷幽深,两旁青砖斑驳,苔痕侵上墙头,墙上隐隐留着淡墨写就的诗句,被雨水晕染得字迹朦胧,宛如心间被水渍洇开的旧日字迹。油纸伞在细雨中缓缓移动,伞下身影模糊不清,恍惚是故人,又似记忆碎片。伞影渐行渐远,只留下石桥上一痕湿漉漉的印迹,如同叹息,无声地消逝在雨幕深处。

小巷尽头,茶肆低矮安静。室内氤氲着茶气,弥漫着水雾,茶香在舌尖铺开一张微涩的宣纸,写满了清苦的滋味。青瓷茶盏里,嫩芽舒展如初醒的柳眉,浮浮沉沉,仿佛载不动水乡的往事。窗边低垂的蓝印花布帘子,被风轻轻吹拂,帘上蓝花仿佛也活了过来,摇曳着无声的叹息。帘外,桥下的乌篷船慢悠悠摇过,橹声咿呀,在流水中把月光摇成碎银,也把时光揉得细软绵长。
暮色渐渐漫过窗棂,远处佛寺的钟声透过层层雨雾传来,一声声,苍茫而悠远,如同从远古飘来的召唤,沉甸甸地坠入心湖深处。黄昏缓慢地浸透一切,半开纸窗里,灯影晕染着,仿佛水墨画中淡黄的留白。偶尔有微风吹过,檐角的风铃便发出细碎的清响,如同故人低低絮语,自苍茫暮色里透出,又沉入无边的夜色中去。

而江南里的人呢?她宛然在窗棂之后,素衣如瓷青,墨发如水绘,安静得像一幅工笔。她的身影隔着薄纱,在茶烟缭绕中微微晃动,如被水波揉皱的倒影。她无声地坐在那里,仿佛一帧被时光浸染的静物画,端然不动,唯有眼睛偶尔轻抬,目光越过低矮的窗棂,投向濛濛的雨巷深处——那目光澄澈如水,却又沉淀着无数欲言又止的往事。她指下微微移动着刺绣的绷架,针尖穿过绸缎的细响,如同光阴在织物上行走的声音,轻细而绵长。她恰似这江南的魂灵,无需言语,便足以使满城烟雨皆成注脚。

记忆深处,那年春深,柳絮纷飞如雪。她曾立在石桥边上,素衣薄衫,风拂起她的发丝,飘飘如墨痕轻染。如今,柳絮依旧年年飘洒,可桥头那素色身影,却已随流水杳然无踪,仿佛从未真实存在过,只留下一片怅惘的空白。唯有桥下流水,依旧带着那日柳絮的倒影,无声地奔向远方。
江南的夜渐深,月华如水,静静流淌在黛色的瓦片上。那些曾经鲜艳的窗纱,如今褪了颜色,在月下泛着苍白的光;窗纱后的人影,也渐渐模糊起来,如同被水洗淡了的墨痕。只有檐角的雨水,依旧固执地滴答着,一滴,一滴,敲打在时光的台阶上,似在数算着无眠的长夜。
长夜终尽,梦也渐渐淡去。醒来时,枕边似乎还残留着江南的烟水气息,微凉而湿润,但窗外却已是异乡的晨光。梦中的青石板、乌篷船、蓝印花布,都如退潮般隐去,只剩下一种空旷的、被水淘洗过的怅惘,深深浸入骨髓。

江南,终究是回不去了。那石板路、烟波、茶香、檐角雨滴,连同那个静默如画的身影,都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,成为一幅无法再被触摸的水墨长卷,在时光里缓缓洇染、褪色。
然而那缕素雅之气,已沁入心魂,氤氲成魂魄深处一道永恒的微光——江南的物与灵,早已化作心底不灭的印痕,纵使行遍千山万水,终归是要循着这水痕墨迹,一遍遍梦回那烟雨深处去的。

江南终不是旧日江南,人亦不复当初之人。但梦魂仍固执地溯游而上,只为重遇那方水土雕琢出的清寂容颜——她,是江南所有未写完的诗行,是水墨里走失的韵脚,是时间洪流中一块不肯消融的温润玉石,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,永远泛着薄雾般的微光。
—— 文图人物:应是江南胜景 ——